撞盅儿
2013-03-01 00:06:46
□张同森
有次带朋友回老家,路过当街一处老屋时,我指着墙上齐腰高处一块凹进去的石头问,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?”
朋友弓下腰,把那块奇怪的石头端详了半天,一脸茫然。撞盅儿撞的。”我说。他脸上皱纹更深了,“撞钟?”他大概联想到寺庙和尚之类了,我赶紧加了一句注释,“撞盅儿,酒盅的盅”。
那是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了,说常玩,其实也只有过了腊八到了年根儿才玩,平时虽然作业不多但家里地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儿,腊月才可以敞开了玩,一到过年,大人好像也不再管束。老屋是牛屋,当街又宽敞,理想的撞盅战场。两人将各自的盅儿先后往墙上撞,飞得远的站到落点捡起盅儿瞄准对方的盅儿,打中为胜,打不中则由对方击打。还有一种情况,如果后撞的盅儿正好落到前撞的盅上,就兑”了,被撞者胜,大概相当于“乌龙盅儿”。
说了半天,还没介绍盅儿。其实它就是家里拉车上废弃的螺帽,自行车上的当然更好,小一号所以飞得更远,可惜那时自行车太少,更甭提螺帽了。明明是撞螺帽却叫做撞盅儿,这是到现在我都不能明了的。
另外一个我不明了的是,为什么我总撞不过窑。窑和我同岁,是我们当中撞得最好的一个,他撞的姿势拽得很,侧对石墙,前腿拉弓,后腿紧绷,右手一扬,“当”的一声脆响,盅儿呼呼带风旋转着,半空划个好看的弧线,不远不近正好超你半步。有一段时间我把输的原因归结为盅儿,窑的盅儿又光又亮,里里外外连一个麻点都没有,而哥哥为我找的盅儿又大又笨,还是个六棱形的,难怪不是圆盅的对手。
我迫不及待想到汤阴姑妈家去串亲戚了,据哥哥的可靠情报,姑妈家门口有一个修车铺,那里有好多又光又亮的盅儿,比窑的还好看。修车的是个老头,有一天趁他不注意,我偷了他一个盅儿,躲进厕所,攥着盅儿的手心里全是汗。此后两三年,我都没去姑妈家,怕见那老头儿。
从汤阴回来,爹拉着车,我坐在车上,盅儿躲在我贴身的衣兜里,随着车子晃动,暖暖的,硬硬的,真舒服。那天的拉车好像特别慢,坐累了我就躺了下来,天蓝得让人心醉,云彩被风一吹,一大朵转眼就碎作无数小朵,像一个个盅儿。嗯?怎么又成小伙伴羡慕的眼珠了,嘿嘿……等我醒过来,已经快到家了,一摸兜,娘啊,盅儿没了!它不见了!
窑变得更让人眼馋了,他总能像变魔术似的,从兜里掏出好几个盅儿,还都是圆的,那得意洋洋的样子颇像今天身上带了好几部手机的潮人。于是陪窑玩“小兵大炮”,我乖乖当“小兵”,玩“黄鼠狼抓小鸡”,我乖乖当“小鸡”,终于得到了他的一个盅儿——撞的结果却仍然是输。
不知道担心撞坏了石墙还是被撞盅的声音搅扰了好梦,喂牛的丑爷有时会把屁股拍得啪啪响跺着脚把我们吓走,我们只好转移到别一阵地去。小妮们只是看,只是笑,剪发头的兰菊不玩,长辫儿的冬梅不玩,就连人来疯的金娣也没见玩过,这类手舞足蹈动静很大的游戏,和女孩不相宜。
撞盅选在腊月还有一个原因:这时我们才有雄厚的资本。腊月二十三祭灶前的游戏基本上都是“热身”,只有过了祭灶才进入正式比赛:输的一方必须向赢的一方“进贡”,“贡品”包括酒枣、糖、核桃……这些平时很稀罕的宝贝,大年初一磕过头以后就“五谷丰登”了。小伙伴们谁欠谁几个,口说为凭,不用签字也不用摁手印,没有抵赖的。谁要是赖账,后果极其严重:以后甭想有人和他玩儿了。
牛屋、槐树、捶布石,撞盅、铁环、藏老猫……贫瘠土地上,贫穷的村落里,一堆就地取材的玩具,一群滚土爬泥的少年,最难得的快乐原来是最简单的,最珍贵的游戏原来是不花钱的。强健的体魄,纯朴的友谊,贫穷却诚实,石墙前面的奔跑与呐喊,车上的蓝天与流泪,都足以让我回忆一生,这是家乡给我的最好的馈赠!
于是像个孩子一样盼着回家过年,只为看看晚辈们撞盅。上周侄子打来电话说,老屋已经拆掉了——砖墙、水泥,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啊,该到哪里找石墙去?
我只能在纸上撞撞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