牵手
2017-03-07 09:14:51
□李 民
安安上幼儿园的第二周,再不肯前去。我牵了他汗漉漉的小手,穿过青石小街到路口的幼儿园去。8月末,两棵高大的百年老皂荚树垂下累累的荚果,碧绿微黄,空气里弥漫着幽幽的清雅香气。
太阳很高,天空很蓝,安安的哭声很响,窄窄的青石板路很长很长。小小的手,握在妈妈的手心里,怯怯的泪眼看着四周:“为什么我不能在家里玩?”隔着漫漫的时空,他用哭得嘶哑的声音无助地问我、再问我。我牵着他的手,一路送到幼儿园,竟然没有一点儿犹豫。
8岁时,儿患了莫可名状的病,发烧,持续发烧,渐渐不肯进食,肤色暗黄,辗转数家医院,竟不能查出病因,眼看着一天一天瘦下去,嶙峋成一握细骨。夜半仓皇转院,只随身带了一件半旧的棉衣。北风突起,凛冽冷寒,卷了漫天的灰沙枯叶,小小棉衣蒙头,托着他无助地奔波于数个做检查的科室,大片的雪花白蒙蒙自苍穹飞旋扑落,铭心的痛。排在长长的队列里,等候着CT检查,他无力的小手在我的手心动了动,瞬间将我融化成一汪眼泪。只要他安好,夫复何求?一夜之间,飞雪厚达尺余,一片苍凉!
牵着他的手,苦苦寻觅良医。异乡的街头没有方向,他的小手越来越有了力气,渐渐牵紧了我的手。
现在他13岁,镜子里比个子已经和我一样高了。夏夜步行去河边广场看文艺节目。广场偏僻,我们两个走过两个街区,还是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。人群早已散尽,路灯将我们的影子越拉越长,原本走在前面的他回了几回头之后,忽然返回走在我的外侧,牵了我的手快走几步,从暗暗的人行道走到空旷明亮的机动车道。刚想张口让他注意安全,却发现刚刚所走的人行道上一个男人歪歪斜斜走过去了,有重重的酒气。疲累的我被温暖了,这个瘦瘦的孩子,胳膊瘦得像根细棍儿一样的男孩,开始保护他的妈妈了。
我渐渐开始懂了,尘世间父女母子一场,是劫难也是缘分。我说这一场牵了手的手,春秋寒暑,哀乐悲欢,坦途走过,坎坷也走,不要松手。
我慢慢意识到,我的温暖,和另一双手有关。
在我15岁那年,母亲牵了我和表姐的手去买新衣,两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儿自然是无限欢喜。到了新年我才发现,母亲拿出穿了数年的皮鞋擦了,平日的衣衫洗了熨了,牵了儿女的手串亲戚拜邻居,满脸和气亲热的笑意。我眼看着她把花生仁儿挑了大的留着待客,小的进了儿女的碗里;芹菜切段,两端竖切九刀,开水烫了,宛如两头盛开了的名贵的绿丝菊;她夹了一块鸡肉到我碗里说:“好好上学,咱不和同学比吃比穿,要比成绩。”
怎么知道数年之后,就陪在她的病榻之前了,晴朗和暖的天气,牵了她的手相依着走几步,她叹气:“这病名儿不好听,我女儿,被吓坏了。”她的疼痛远比她的笑容强硬。病痛中,那么美丽的眼睛很快凹陷下去,那么洁白细密贝壳一样的牙齿很快地凸显出来,她喘着长气,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,她始终用笑容抚慰着我无助的恐惧。握了她的手,半扶着去趟卫生间,是近乎挣扎般的挪行,喜欢洁净的她不肯污秽了床铺。
我总在暗夜里松松握着她的手,不敢紧,她已很难入寐。
她生命里最后一趟救护车上,我跪在她的担架边,我们之间比咫尺更近。一声一声呼唤母亲,痴想能唤她睁开紧闭的眼,紧紧牵着她那么寒凉的手,我想让那手重新热起来。两颗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,我慌忙松开手为她擦泪。这一撒开,她远去了,再不会牵我的手了。
我迟迟领悟了,尘世间父女母子一场,是劫难也是缘分。我说这一场牵了手的手,春秋寒暑,哀乐悲欢,走过坦途,走过坎坷。默默地,松开。